第1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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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思索,什么时候他竟然有了这样的沉静。 此时并非是在战场上, 他也没有刻意压制自己的情绪。 得到如此光耀四海的封赏,即便不至于被发跣足,喜极而泣,他至少应当感到一丝欣悦。 但是没有,他心里只是一片空荡荡。 就好像他的箭已经射向过月亮那样光辉而高远的东西,他的眼睛已经见过月亮为他坠落那样不可思议的场景。 所以如今得到这些,除了无动于衷之外,再也做不出任何反应了。 可是翻遍脑子里每一片细微的记忆,根本就没有过那样的事情发生。 这种奇异的感觉一闪而逝,霍去病没有声张,只是默默记下来。 第二次感觉到这样的违和感,是在他出征时,遇到一次盛大的嫁娶,似乎是匈奴某位王爷的女儿要出嫁。 那一次的战利品中有一盒为新嫁娘准备的,红得像是要滴血的焉支草。 这是长在焉支山上的一种红色的草,女孩子喜欢它们,磨碎之后用来染唇。 现在焉支山已经是他的战利品了,元狩二年,他奉天子诏书,领万骑出陇西,翻越贺兰山,绕到焉支山后袭击了居住在那里的匈奴人。 后续清点战利品,那一战砍掉的头颅有八千多个,从那以后匈奴人开始唱,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脑子里想着这些东西的时候,霍去病眼睁睁看着自己伸出手,把那盒红得滴血的焉支草揣进了怀里。 他是指挥官,所有战利品理应由他先挑选,没有人会在这种小事上不给他面子。 但他仍然看见麾下有一位将士,脸上有遗憾的神色一闪而逝。 似乎是在遗憾,不能把这些焉支草带回给自己的新嫁娘。 回过神之后霍去病慢慢皱紧了眉头。 焉支草这种东西,是应该送给女孩子没错吧? 可他家里没有女孩子,他对女孩子也不感兴趣。 伸出手的那一瞬间他应该是想把这盒焉支草带回去送给谁的,可是和上次一样,翻遍脑海里每一段记忆,他找不到那个人存在过的痕迹。 后来那盒焉支草一直被霍去病放在床边的几案上,睡前最后一眼,醒来第一眼,那样近的位置。 有时候他打开那个小盒子,香气从靡红的颜色里渗出来,像是凑在女孩子颊边轻轻吸了一口气。 他试图这样想,心脏剧烈的跳动起来,像是颤栗又像是……恐惧,心跳声震得他耳朵发疼。 霍去病慢慢皱紧眉头。 非要说的话,这好像也是一种心动,是比战场上生死时刻还更激烈的心动。 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他和那个女孩子之间,似乎并不是能闻到她身上香气的关系。 霍去病把盒子合起来,仍然放回去。 他有足够的耐心,等待最终浮上水面的真相。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元狩六年,他垂死之际。 霍去病躺在床上,他睁着眼睛,却已经渐渐看不见围在身边的那些面孔。 他想过自己的死法,觉得自己可能会死在战场上,善战者总是如此,其实他和他麾下那些每次出征都战死很多的普通士兵也没有什么分别。 但是没有想过自己会病死在床榻上,而且死得这样早。 好像应该感到遗憾,还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没有来得及做。 但好像也没有多少遗憾,这一生已经足够肆意辉煌。 违和感就在这时浮上来,密密麻麻,清晰到叫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霍去病忽然意识到自己过于平静了,这种时刻他竟然什么都不想说。 这不对,至少匈奴的问题还没有解决,还有舅舅,还有陛下,朝堂那些错综复杂的局势……多多少少也应该觉得放不下吧! 可他只是沉默着,甚至还有点想笑。 就像是此生已经见识过最广大的战场,匈奴算什么,匈奴之外那些广袤的原野又算什么,他甚至见过神与神之间的战场,见过……见过…… 霍去病猝然瞪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 神女。 怎么会,之前竟然遗忘了神女的存在。 他见过神女的次数并不算多,但少年时张开弓射过神女的羽翼,封狼居胥时放出狂言说有一天我要举剑册封神女。 在漠北时见过神女举剑,剑光如同荆棘纵横整面天空,后来回到长安,未央宫中的盛宴上之上,丝竹管弦,衣香鬓影,神女举杯,看着他,默默喝完一整杯酒。 心脏剧烈的跳动,几乎要冲破胸腔跳出来,声音震耳欲聋,如同雷霆如同擂鼓。 他知道有人私下说他是怪物,只有怪物才能立下如此骇人的功绩。 此时他也禁不住怀疑难道自己真的是怪物?不知不觉中神女已经将他改造成了怪物?不然人怎么会有如此激烈的心跳。 心跳声越来越大,他不得不用力按住自己的心脏。 脑海中模糊的画面就在这样的心跳声中渐渐清晰起来,他想起来了,这时候匈奴已经归降了,就归在他麾下,追随在他马后为帝国远征。 后来他的马蹄踏上了一片阳光炽烈的土地,那里长着叶片巨大的植物,还有金碧辉煌的神庙。 他下了马仔细地看过神庙最角落的雕饰,想着回到长安之后,倘若可以觐见神女,就把这些讲给她听。 之前讲萨满的面具,她看起来,很喜欢听。 倘若要回想,这一生最难以忘记的每一幕回忆,都与神女息息相关。 梦醒之后,霍去病从床上坐起来。 四周安安静静,他一时间生出一种今夕是何年的迷惘,有点分不清自己此时正置身何地。 神女离开的时候他正在外远征,就在那些金碧辉煌的神庙前下了马,摘掉头盔。 天热,骑在马上挥刀又很累,他出了很多汗,儒湿的长发从头盔里披下来。 他拧着发尾思索着要不要把头发剪短的问题,肥胖的神官在他身边喋喋不休的讲话,翻译说君侯他在夸你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就在那一瞬间。 霍去病的手指顿住了。 他不知道自己当时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只是等到回过神来,神官说话的声音已经顿住了,脸色也从谄媚换成满脸见鬼一样的惊恐,在他看过去的一瞬间忙不迭地闪开视线,头恨不得低进肚子里。 为他翻译当地神官讲话的下属也满脸惨白,勉强露出哭一样的笑,说君君君侯…… 霍去病看了他一眼就转过去,看那神庙在炽烈阳光下闪着光的金顶。 他克制住抚摸手腕的冲动。 没有人知道他手腕上曾经长着一个花苞形状的印记,就在刚才,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浮现出来。 他没有低头看,但他知道,那个印记已经消失了。 后来他和神官单独说话,不是那个只知道谄媚的肥胖神官,而是一个看起来很镇定的干瘪老头,据说是这几十个土邦中最有盛名的智者。 没有翻译在场,这时候霍去病已经学会这里的语言了。 他学东西很快,尤其是在刻意去学的情况下,之前还想学这里神官用来祭祀神的歌,但现在好像已经没有必要了。 干瘪老头在他面前镇定自若,他对霍去病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要走了。” 霍去病没有掩饰的意图,点头说是。 老头问为什么。 这个丰饶肥沃的国度,已经被他们征服大半,剩下那一小半也活在惶恐不安中,因为已经意识到了自己最终也会屈服在这些恐怖的铁骑之下。 这时候走,等同于放弃了到嘴的肥肉。 霍去病笑了笑说,因为眷顾我们的神离开了,神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啊。 那个干瘪老头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霍去病。 霍去病想了想,很郑重的说,不管你相不相信,但神是真实存在的。 他觉得有点好笑,他坚信神的存在,反而是这位异国最负盛名的神官对神持怀疑态度。 干瘪老头眼睛里透出迷茫。 霍去病有些失望,原本他想问这老头一些关于神的问题,但现在他没有再和这老头继续说下去的意愿了,他站起来。 老头叫住他,第一个问题是,“你们还会回来吗?” 霍去病说会,“神离开了,但人的征程还要继续。” 老头的第二个问题是,“神是什么样子的,神的降临,改变了你的命运吗?” 当时霍去病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直到现在,他做完这场梦的现在。 倘若死在元狩六年就是他的命运,那神女确实改变了他的命运,他一直活了下来,就此来看,以后还会再活很长时间。 在那样的年龄,他原本该死去的那一年里,他远征回来,载誉而归,未央宫中盛大的宴会上,天子持酒相祝。 高官贵戚,见了他,都行礼尊称一声君侯,麾下笑嘻嘻地说,君侯打马过长街时,牵系了半座城的芳心。 功名利禄,万众敬仰,样样都有,再没有比这更辉煌更圆满的一生。 但好像也没有改变,未央宫的宴会上,他脸上心里都如同平湖。 因为知道已经不会有人迎着他的视线,慢慢喝下一杯酒……没有人知道那个场景他在梦中反复回想了多少遍。 在每一个深夜里,不满足就像是一条虫,在他心脏里蛀出一个空落落的大洞,再有多少功绩,也填不满那种空洞。 小时候那一箭没有射穿神女的羽翼,射出那一箭的时候,未尝没有存有孤愤之心。 倘若神女是天命的象征,则我这一箭要射落天命。